眼前的雾，感觉近在咫尺，探手过去，却只是徒劳。

行走在雾色中，远处朦胧得看不着方向，只有阵阵远山传来的悠悠钟声。

靠在亭台的凭栏上看着水下自由自在的鱼，曹公公递上一小撮鱼饵在我的手上，仅仅是掉落了一点碎渣，那些原本悠哉鱼儿便瞬间争先恐后地围着那饵，彼此争夺，彼此不休…突然就烦躁不堪了起来，夺过他手上剩余的半袋子，手朝空中一挥洒，皆落入池中，一片欢腾。

推开了宫人的搀扶，双手艰难地撑起身体，转身准备离开。

「吾儿，该喝药了。

」我瞥向父王，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，不耐烦的一把推开那碗黝黑的汤汁，咬紧牙，微微一用劲，腹部一阵阵刺痛感提醒着我那不是一场梦。

许是他也知道再骂我于事无补，我也不会再那么听话了。

于是擦肩而过的时候，父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：「吾儿，如果你不配合吃药，那么痛苦的只能是…」权利真是个好东西，不过一句话，就能拿捏的人心如此精准。

我嘲讽的笑笑，接过药一饮而尽，似笑非笑地将空碗拿到他的眼前晃了晃：「喝完了。

父王政务繁忙，儿臣就不挽留了。

」目光扫到父王的脸，他的眼里多了几分满意。

真让我恶心。

宫人欲接过我手中的碗，我将碗淬在地上，宫人跪在地上求饶，然后被生生拖走。

我嗤笑。

那张脸很快变成了背影。

「你真的爱过母后么？」说到「爱」这个字的时候，我故意加重音调，父王的背影停顿了下，「爱过。

」我垂眸掩去了情绪。

初春的夜，冰雪已经化去，霜露消散，但寒冷依旧 。

我趴在前瞻炕上，听到门外传来通报声，迅速用手扣灭烛火。

抚着被灼烫过手掌，又想起母后那千疮百孔的身体，一袭恨意渐入心门。

曹公公一脸惋惜坐在我身侧不远处，劝慰道，「城主才从战场上下来，连铠甲都未褪去，便先来这里看望少城主。

」「听前线的将领说，这仗打的极为不易。

」他在门外徘徊了许久，最终还是叹息离去。

从头到尾，我没有资格反抗，没有资格质疑，未来早已经被安排。

不是么？如今，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我那么好看透与拿捏。

他让我明白了有情皆孽，众生皆苦，无人可幸免。

7岁月流逝，悄然无声。

后来我变得不爱说话了，口无遮拦的毛病也学会了收敛，只要稍微感觉父王不悦立马就知道闭嘴。

可能是旧日子里错把父爱当做盔甲，如今就像水里的飘萍，一阵狂风袭过，一片狼藉。

一败涂地。

也许未来的一天，我也会成为像他一样的人。

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快喘不上气了。

8转瞬两年已过，我已满八岁，父王忍住咳嗽允我从今以后同他一起批阅奏章、召见官员、接见外国使节以及举行内廷典礼。

那是我第一次以官身的身份走进昭阳殿，气势恢宏的大殿，正中的须弥坐式楠木平台上，父王正襟危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见，我静静的坐在一旁的侧座上，面无表情。

面对朝臣争论不休的间隙，他总探头过来问我有何见解。

我每次对答如流，天衣无缝，都让他很欣慰，如今的自己就如困兽般只能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讨食。

下朝后，众人皆散，我坐在昭阳殿高台下的石阶上，眺望着迷雾笼罩的远山不言不语，一袭玄衣长袍，顺着高台的石阶，一步一步向下走着，和煦的阳光驱散着寒渗的晨雾，远处一女子坐在马车上看着书，阳光照着她头顶的梨树上，透过一丝丝的裂缝洒在她的身上，如谪仙下凡般不染尘世，她偶尔的桃腮带笑，瞬间让周围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。

那一刻怦然心动，便再也移不开视线，愣愣地盯着她许久，竟不知已来到她的身边。

「我叫宋婉晴，清扬婉兮，雨过天晴。

」「我叫江落尘…」9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有了最期待的事情，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了。

慢慢的我开始不满足现状，我将一封书信连夜送去了宋将军的府邸。

议事厅里，我第二次向父王低头，只为求得一个伴读。

须弥座台基上的铜龟、铜鹤里燃着檀香掺着松柏枝的淡香，烟雾缭绕。

近来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，方士又适时递上了丹药。

父王服下丹药，怔了怔，平静下来，在我坚毅的瞳眸下踌躇了许久。

「你所求的难道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宋璟初的女儿？」我默认点头。

好奇心就是最大的诱饵。

翌日一下早朝，父王便带了一行人去了将军府，宋将军负责接待了父王，宋婉晴全程伺候在侧。

一切不言而喻，回来以后，当我再次推开了议事厅的门。

父王称赞宋婉晴，不仅长得漂亮乖巧可爱，而且手脚麻利，言谈举止拿捏的也都很到位，心里很是喜欢，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才。

便是同意了她做了我的伴读。

我满心欢喜错入了父王最爱的竹海苑，微风吹过竹林的清香夹杂着刚下过雨的泥土的芬芳迎面而来，我看到那幅字，一旁是一个女子的画像，高腰襦裙，眉如柳，眸似水，万千青丝，一簪绾起，似天仙下凡，气若幽兰。

我想这才是母后最初的模样吧。

一阵困意来袭，隐约中一双苍老的手将羊绒小毯盖在了我的身上。

圣旨下的第二天，我迫不及待的搬去书苑，此前父王怎么逼我，我都不愿踏入半步，只觉得先生太过迂腐。

如今，面如先生的眉头紧锁，我有些心虚，生怕他将我心底的秘密看穿。

这日冰雪消融，莺飞草长，我如愿以偿的在书苑见到了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姑娘，那段日子，是我这一生最惬意的，仿佛时光都慢的像首意犹未尽的诗。

我们一起温书，一起做功课，一起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的房顶上谈天阔论，一起在绿茵草地上肆意奔跑放纸鸢，一起携手爬上山顶看最美的落霞云海，一起在雪地堆雪人打雪仗，一起在竹筏上畅游素有「九天银河」之称的泸州瀑布，一起去青秀山看满池娇羞又艳丽的睡莲，一起…秋分后，天色黑得越来越早，影子越拉越长，筝鸣悠悠，流水汤汤，我们坐在云林寺的山顶，我撑着伞，看着这个最爱浮生半日闲的姑娘在绵绵细雨中，衣袖舞动，似有很多花瓣飘漂浮荡的凌空落下，飘摇曳曳，一瓣瓣，凑在一起就成就了一幅绝美的画卷。

她皮肤晶莹剔透，如同柔软的羽毛般扑面而来，我紧紧搂着她的腰，吻落在她眉心。

她的脸瞬间红了一片，娇羞的将头埋在我怀中。

我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发，心里默默立下誓言，以后一定要娶她为妻，从那以后，我开始不再对父亲布置的功课敷衍了事，而是努力的研学，且还多了一项，便是虚心的求教宋将军学习刀剑，我突然也想要迫切地坐上昭阳殿中央的御座了。

我的心凛冬散尽，星河长明，我想要护她一世无忧，共赴岁月悠长。

十一岁生辰那日，父王咳了血，太医们将主院围的水泄不通。

也不知怎的，父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，却依旧服用方士为他修炼的「长生丹」。

此后每日早朝，群臣明里暗里的谏言父王退位，颐养天年。

父王震怒，他听太监总管说民间百姓病重时，会用张罗喜事来驱除所谓的邪祟，想借此化凶为吉。

于是为了冲喜给我定下了门亲事，我亲眼看见我们家的聘礼飞出了城主府，没几日又亲眼看见将军府的嫁妆进了门，太监总管是曹公公的胞弟。

事后，父王唤我到身边气若游丝说，我和宋婉晴既有了婚约，便不再合适再做陪读。

晚晴离开书苑的时候，我依依不舍的抓起她的手：「等我。

」她咬着唇，露出委屈的模样点点头。

没事，几年而已，我可以等。

11我置办了一个新的府邸，作为我们以后的新房，差遣小厮、侍女们每日定时定刻除尘，我将晚晴说过的那些喜欢的瓷器、香薰、藏书尽数找来搬了进去。

想象着她看到后会有多欢喜。

我还将书苑的那棵她最喜欢的紫藤花树，也一并移栽了过去，还找了处粗壮的树干，找了最好的工匠打了一个漂亮的琉璃秋千挂了上去。

晚风拂过，那一朵朵如风铃般的紫藤花随风摇曳，花廊架下就会飘起紫色花雨，花瓣满地。

这样她就可以坐在上面边看书边荡秋千，而我就默默的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宠溺的看着她就好。

后来先生从洪洲祭拜亡妻休沐回来，发现他的树不见了，追着我在书苑绕着一直打，他说我「孺子不可教」。

「那棵树可是他与过世的夫人少时一起栽种的，如今那庭院倒似空荡荡了，没了一丝寄托。

」父亲如是说，我自知理亏，挨鞭子的时候一声都不吭，身上虽疼，可想着晚晴看到那棵树心里却似蜜糖般。

还好，树最终是留下了，这顿打也值了。

一晃一年又过去了，我和晚晴太久没有见面了，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，熬着熬着，后来发现如今只要每天能见到宋将军，内心也是欢喜的，只因那眉宇间有着隐约的相似，虽然宋将军对我总是横眉冷对，可我丝毫不惧怕，也觉得那是一种鞭策。

我想我是病了，恍惚间，一声温婉的「落尘…」，惊了流年乱了芳华。

转身后空无一人，只剩那散落了一地的红豆。

自此以后，每年的心愿便只有一个，「惟愿我与宋婉晴，白首不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