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小的小花总是不明白，为什么这个教会自己走路和说话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不是妈妈，她是姐姐周娟的妈妈，是三个哥哥的妈妈，却不是自己的妈妈。
刘静的男人周保国是个有本事的，在城里开出租车，赚得可不少哩。
小花害怕这个叔叔，他总是不着家，也总是不带着好脸色。
她不喜欢周保国回家，却也害怕他不回家。
每次周保国回家，准是在外面打麻将又输了，回来翻箱倒柜的找钱花，刘静总是哭着抱着他的手，求他别把钱拿去赌了，家里还有五个孩子等着上学，但这又怎么能打动赌鬼的心呢，他将刘静大力地甩开，全然不顾后面盯着他的孩子们，骂骂咧咧地摔门离开。
周保国不回家的时候就是去外面躲债了。
这样的晚上，刘静总是很早的让孩子们吃了饭，把屋里的灯都熄了，她让大姐周娟哄着三个弟弟还有小花一起到里屋睡觉，自己则坐在小小的堂厅，手上死死地攥着一把大菜刀，五个孩子挤在破木板床上，一个搂着一个生怕掉了下去。
有时他们已经睡了，有时他们还没睡，就会听到屋外传来剧烈的砸门声，“姓周的！给老子滚出来！欠钱不还还有理了是吧！我看你躲到什么时候！”砸门声混合着叫骂一声又一声传进小花的耳朵里，她很害怕，想哭出来又被周娟死死捂着嘴巴，借着透进屋的月光，她看见了周娟同样布满泪水的脸庞。
周娟比她大了一轮，今年上初中，但是周娟总和刘静说下个学期就不读书了，要和刘静一起下地干活，刘静总是不同意，只让她安心去读书就好了。
周娟的成绩很好，总是满分，还是班上的班长呢，小花很自豪，逢人就说自己有个当班长的姐姐。
她没想到，一直以来坚强能干的大姐也会像孩子一样流眼泪。
讨债的人都怕真的出事，每次也都是带着家伙什上门警告一番，刘静只需要等，等他们骂累了自己就走了，有的时候要等一个钟头，有的时候两三个钟头。
等人声渐渐远了，屋外没了动静，她提着的心才敢落下，此时的手上早已被汗浸湿，但她还是死死抓着菜刀，提着脚小心翼翼地向门口挪动，透过门缝看去，直到那些人消失在夜色中，她才敢将菜刀轻轻的放回厨房，仿佛是卸了全身的力气，身体顺着灶台滑落，无力瘫倒在地上。
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，很快小花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，虽然国家免了学费，但学杂费也总是要交的，这个时候大姐周娟已经开始打工了，因为高昂的学费她放弃了报考师范大学，高中一毕业就进了厂，二哥上了初中，三哥和四哥都还在上小学，上学哪一样不要花钱的？哪一样都要花钱。
小花不想去上学，上学可没意思了，她不觉得刘静会让她上学，上次她都听到了，隔壁的王大妈来家里和刘静一起择菜，她和刘静说：“反正是别人家的丫头片子，你这么尽心养着干什么，你够她吃穿已经够意思的了。
”刘静没说话，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择着菜。
不上学就不上学呗，大哥和二哥都说上学可没意思了，小花也想像大姐骑着自行车出去打工，听说厂里还管饭呢。
她天天缠着周娟，求着她帮忙给找一份工作。
还没等来进厂的消息，小花就背着周娟的旧书包，提着一个小板凳被刘静送到了镇上小学门口。
虽然小花总说着不想去上学，但是来到小学的那一天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，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操场，四层楼高的教学楼雪白雪白的，教室比他们住的小屋子还要大还要明亮，地上不是沙石，都铺着地砖。
教室里居然还有玻璃窗子，她家可只有木窗子，那是她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课桌，虽然要自己背着板凳上学，虽然刘静没给她买新的课本，但这些对小花来说已经足够了，她已经见识到了石头村以外的世界。
小花终究还是孩子，没过多久就对学校里的条条框框厌恶至极，总是偷摸着逃课。
那个时候谁家会有闲钱读书呢，总是有孩子今天在上课，明天就被家长领走了，说是交不起学费了，不是去打工，就是去种地，如果是女孩，还会被嫁出去换个彩礼钱。
对于小花的逃课行为，学校里的老师也见怪不怪了，这只是一个贫困镇而已，又有几个人能真的靠读书走出去呢。
事情是在一个午后败露的，小花已经上初中了，她再次逃课，在镇上的公园里晃悠，夏日的午后总是有许多蝉在树上鸣叫，今天她像往常一样爬上了树准备抓一只蝉烤了吃，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向蝉靠拢，正准备一把拿下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：“你在这里干嘛！”还没等小花反应过来，已经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揪着衣领给拽回了地上，她抬头看见了刘静满含怒意的双眼，这是她第一次见刘静生气，她扯着刘静的衣摆，“婶婶，我……”刘静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，板着脸扭头就走了。
小花心里发怵，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。
我已经是大孩子了，大不了不读书了，去打工呗，就像哥哥姐姐那样。
小花想着等会儿就这么和刘静讲，她不是自己的妈妈，应该，会同意的吧。
进了家，刘静沉默地锁上了大门，就抄起了一根扫把冲小花打去。
“为什么逃课！为什么逃课！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，你跑去外面野！”“好的不学净学坏的！我养你这么大，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！”刘静竭力质问着她，头发披散着全无形象可言，常年干农活让她的力气变得奇大，她也没收力不客气地往小花的屁股上招呼。
这让小花委屈极了，她不懂自己只是不读书而已，又不是杀人放火了，为什么刘静会这么对她。
当情绪上头时，总会让人丧失理智，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往哪里攻击最狠。
在愤怒的驱使下，小花脱口而出：“你又不是我妈！”这一句话，让刘静高高举起的扫把在空中无力地掉落，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，这几年周保国下岗了，去了外地找工作，女婿是个有头脑的的，带着周家的三个儿子一起开了公司，给家里换了气派的四层小楼房，她每天都忙着照顾小孩，头年带大外孙女、接着是孙子、外孙、外孙女……她都不知道小花已经长着高了，小花的短发剪了多久了，小花怎么不喜欢穿裙子了……原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小花了，这个她的，侄女。
刘静看着眼前哭红了眼的女孩，有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样也说不出来，她第一次在这个她养了15年的侄女面前感到无措，她还以为，她们已经……这一战以小花和刘静的冷战结束。
过了两天，所有人都回来了，小花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：周家人都围坐在客厅，气氛好不活跃，中间是一对中年男女，男人理着干净的寸头，眼睛耷拉着，两条肆意生长的粗眉毛横挂在眼上，蒜头鼻厚嘴唇，下巴还有些新长出来的胡茬，女人则截然不同，穿着红色的针织上衣，黑色的紧身喇叭裤，一头时髦的大波浪斜披在肩上，瓜子脸高颧骨，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，两条眉毛画的又细又长，卷翘的睫毛血红的嘴，眼生的很，小花从没见过他们。
看见小花进了门，客厅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，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朝她投来，那个男人更是激动的站了起来，局促的用手摩挲着裤子。
小花已经不是孩子了，看到这些，她心里隐隐猜到了些什么。
她没看到刘静，也许是在厨房忙活，想着她就放下了书包，强装镇定朝人群走了过去：“今天这么热闹呀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呀，姐夫好！嫂嫂们好！”打完招呼，她就坐在了茶几旁的矮凳上，等着大家说话，告诉她，那个关于她的秘密。
“小花啊，这个，是你爸爸妈妈。
”周保国将手中的茶壶放下，指着那对夫妻朝小花说到。
即使是已经知道了谜底，这一刻的到来仍然让小花感到窒息，她的手抱着茶杯，指节发白。
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现在来了，在她已经融入这个家15年后来了。
过了良久就在这对夫妻的笑容都要僵硬时，小花终于抬头了，“你们好。
”“你，你也好呀，小花。
”小花和这对夫妻走了，离开了周家，她知道刘静一直在家里，她想最后再看看她，想和她道个歉，但她没有勇气回头，她害怕看到刘静，又害怕看不到，如果她回头，她会看见刘静正站在门口用湿润的目光护送着她远行。
小花回家了，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，家里没有其他孩子，但是却有一个小小的牌位。
